史上最大怂货
出尔反尔
【雷磊】冰纹（第五章）
*上次有人私信我，这就算是补给大家的情人节礼物了
---------------以下正文---------------
“您说什么？”孙红雷有点发蒙，重新确认了一遍。
黄磊在近处停下脚步，他把持住餐盘的拇指沾了点菜汤，“明天来找我。”
“中午吗？找您吃午饭？”孙红雷仍然没明白，他觉得旁边人的噪音越来越大，所以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喊出来，可是这些字的组合一旦喊出来就变得刻意和讨好。他眨了几下眼睛，企图掩盖尴尬，不过对方毫不在意。
“带你去科研楼吃。你是不是HR新招的那个人，上回来听我开会的？”黄磊问。
孙红雷点头刚点了一半，就瞥见对方放下餐盘离开。周围的噪音还在持续，会一直持续到两点钟左右，那时候餐厅将逐渐安静下来，现在的人影都被留在影壁墙上，晚餐的时候再从墙上拓印下来，走进热闹的生活。
黄磊的办公室在6层，这一层整个划给了市场策划。
电梯门朝东，在一个不大的电梯间里，出来以后就进入一条走廊，正午的太阳辐射出亮光从背后照进来，在四面八方环绕，反射在玻璃门板上。两侧像巢穴一般延伸出树屋一样的结构，打印机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机器运转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故障的拖拉机，拖着一连串乌黑的蒸汽。但是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干净的，不管是塞满纸屑的垃圾筐，还是压在一摞打印纸上的盆栽，花盆里的土都没有被晃晃悠悠拿着咖啡杯走过的人碰洒出来。
这里干净得像是洁癖者的肠胃，孙红雷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迷茫地看着四周，这里跟人力资源近乎小资情调的精致环境相当不同，他感到一种急切和冷淡，冷淡的急切，还是急切的冷淡？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装束，仔细看衬衫上浅淡的纹路和设计，款式又都不同，再生纸的香味在碎纸机的附近变得明显，撕开的纤维在空气里飘荡，落在敞口的咖啡杯里，再被毫无知觉的人喝掉。
孙红雷逮住了一个抱着文件从他面前溜过去的人，那人吓了一跳，肩膀耸了耸，眯起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他，孙红雷有点愧疚，急匆匆地问：“请问黄总监的办公室怎么走？”
那人像审讯官似的，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苦于两只手都占着，只能向走廊的某个方向转了一下脑袋，在转开的时候大声喊了句：“走到头右手边。”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被机器盖过，孙红雷只顾着周围的环境，很难把听到的信息转换成记忆，那人已经脱离他的纠缠走进另一个房间，随后高声辩论式的对话在门后响起。孙红雷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晕头转向地往前迈了几步，随手又捉了几个人，沿路一直问下去，到了分岔的地方就要重新询问。
随着他询问次数的增加，一个个小“树屋”似乎开始意识到了这个外来者的存在，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个体侵入了他们完整，安全，紧密的系统。孙红雷感到投射在他肩头和背后的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集中，连机器的噪音都小下去，像是为了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陷入电影主角式的恐慌中，备受关注。
“你是哪个部门的？”不知道第几个人反客为主追问他。
“人力资源。”孙红雷回答，随后发现他得到的关注更加密集。
“人力资源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我不清楚，黄总找我来。”孙红雷突然丧失了耐心解释的冲动，黄磊的办公室就在拐角，他已经看到了门上的黄铜色挂牌，近在咫尺。
那人扬了扬头，让开位置，但仍保持着咬牙切齿的狐疑姿态，孙红雷呼了口气。他突然觉得市场策划充斥着一群怪物，从同一个原始的怪物分化而来，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喜好，共同的仇视对象，例如他可以确定他们仇视HR及所有和HR沾边儿的东西。
黄磊的办公室超出了孙红雷的预想，当他撇下身后的严寒落荒而逃，推门进屋的时候，像是浮木上的人找到了岛屿，这间办公室朝南，此时阳光正足，暖融融地烤在所有陈列品上。巨大的玻璃窗擦得纤尘不染，天蓝得发冷，那种让人从肺部到气管呛进一口冷空气的冷，但他的皮肤是高热的。
黄磊就坐在面向落地窗的转椅上，抛给孙红雷半个背光的身影。听见门响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手上的纸张哗啦啦响了一阵，脸上是大片的阴影，看不清五官，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青铜人像，只有垂在耳朵旁边的短发是蓬松而有生气的。直到他从皮椅里起身，把手上正看的文件胡乱丢在桌面上，将落地窗两边的窗帘合起来，办公室的明暗重新接受吊顶上人工光源的统治，孙红雷才看清他脸上的轻快和生动。
屋里开着暖风，他把袖子卷到肘部，露出一截苍白细致的皮肤，看起来比在餐厅的时候还要随意。他高兴地迎上来，顺手捞起椅背上的外套。
“来过六层吗？”黄磊问。
“没有，没特意来过。”孙红雷回答，之前的会议是在专用场地开的，并不在工作的楼层。
“我也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办公室的门牌号。”黄磊看着他的眼睛，孙红雷有一瞬间走神，他的心思不在回答问题上，而在这个对视里。
“我问了一路找过来。”孙红雷笑着回答，像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问了一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黄磊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他移开失去了温度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意丢弃的文件上，它们在暗色的木质桌面上摊开展平，展成一个扇面，隐约露出下面参差不齐的碳素笔和荧光笔标记，这与整洁的氛围格格不入，让他有点后悔方才的举动，他重新走回去收拾。孙红雷则站在一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没见过日常工作状态下的黄磊，这应该是最普遍的状态，但他没见过。他只能在公共场合见黄磊一面，不管有多试图靠近，还是差着很远的距离，这段距离自动造成了神秘感，或是自动给他自带的神秘感造势，变成了故弄玄虚。他的动作优雅，井井有条，像是设定过程序的AI机器，到达一个特定的高度和角度，就会固定在那里，每一道弧线都像打磨过的精致有力。
“走吧。”黄磊敲了敲孙红雷的肩膀，把他从神游的边缘拯救回来，“我们去科研楼。”
“去……”
“去科研楼吃饭。”
员工手册上没有一个专门的分栏介绍科研楼的餐厅，那里相对昂贵，普通的员工卡又没法通过科研楼的门禁。说成禁地有些过分，不过确实有与世隔绝的嫌疑，如果你有个在技术部工作的朋友，或者通过一些科研楼要求的等级考试，拿到证件以后，才有机会混进去，不过大多数人知道有这么麻烦也就放弃了。
孙红雷知道吴向元就在里面，当天同桌吃饭的还有一些人也在里面，关系熟络以后，他可以借到一张门禁卡或者饭卡。不过他现在跟在黄磊身后进去，心境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染上了一点堂而皇之的怯懦，就是明明处于一切都合情合理的情况中，却总觉得自己在做不合理的事。
一条幽深的走廊成为了穿堂风的出口，对面闪着亮光的缝隙像喷吐着气息的血盆大口，还伴发着哭泣的咆哮，孙红雷裹紧棉衣，看到黄磊已经刷开门禁，用胳膊帮他顶着厚重的大门，他便顺着门缝闪进去，暖意渗进冰凉的羽绒，一点点吞噬着骨缝里的寒气，这种感觉就像冬日的户外温泉一样舒适。
孙红雷有些惴惴不安地盯着过往的每一张脸，这些人他都觉得陌生的，但总觉得其中一个会是吴向元，他们三个人会在这样难以言喻的情景剧中偶遇，最可怕的则是谁都不开口解释，任由奇怪的念头在各自脑海中横行。
庆幸一直走到餐厅也没有见到吴向元，而其他人对他们两个的到来并不在意。孙红雷惊讶地发现黄磊跟这里很多人熟识，他们像普通朋友一样互相招呼，语气和蔼亲切，毫无异色，黄磊在市场策划部他自己的地盘上才会是这副轻松的做派，相比其他部门的阴阳怪气，这里更像一个寒暖流交汇的巨大渔场。
他们在紧挨着窗户的地方找到了座位，黄磊把手中的饭卡递过来，一脸任凭他处置的悲壮神情。
“您吃辣的吗？”孙红雷将那张烫手的卡片贴在掌心处问。
“无所谓，随你。”黄磊已经解开围巾和羽绒服的拉链坐下来，孙红雷突然觉得他的西服看上去并不严肃。
“其他忌口呢？”
黄磊笑了笑：“都随你。”
酸菜鱼上来之后，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松动。一大锅青绿色的汤装在瓷碗里，雪白的鱼肉沉在菜叶和干花椒枝下面，混着香喷喷的酸味，分量很足，汤也滤得清澈，且不论味道，卖相也让孙红雷开了眼界。两双筷子也不多加客气，伸进汤里搅和，各自夹了一块鱼肉放在面前的瓷盘，蒜瓣样的白肉在盘子上躺开，鲜香饱满的汤水从中心向外洇了半圈，浅浅的油光很快扩散消失，入口滑而不腻，不软烂也不过硬。
“你是哪儿的人？”黄磊只尝了一口就搁下筷子，抬头问他。
“哈尔滨。”孙红雷还嚼着嘴里的鱼肉，刚烫着了舌根儿吸溜凉风，说话有点不清楚，吐一个字嘴里就有白色的热气冒出来。
“还吃得惯吗？这里口味很杂，师傅从不同的地方来，免不了相互影响。”
孙红雷忍住一声咳嗽，又夹了一块，没有急着放进嘴里，他有点饿，他来找黄磊之前就觉得饿，但是从公司走到科研楼的过程中那股饥饿感消失了，在没有食欲的状态下点完菜，现在这股酸香又激活了他的味蕾，让那些迟钝的空腹感争先恐后的补上来：“挺好的，这是江浙那一带的东西，水产我都觉得好吃，至少酸味儿够了。”
黄磊点了点头，问：“你就点了这个？”
“还有盘儿凉菜，”孙红雷直起腰来想了想，“还俩猪蹄儿。”
黄磊轻笑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尖头在盘子上残留的鱼汤里乱划了两下，划成乱糟糟的凉透了的线条，然后提起来伸向装鱼的瓷碗。凉拌菜和酱猪蹄陆续上来，按照黄磊的标准，猪蹄是有点腻了，这是他动了一筷子之后立刻发表的看法，没有问过孙红雷的意见。
“刚这顿花了多少钱？”一顿饭过半，黄磊舔了舔嘴唇，用手背把落到眼前的头发拨开，从啃猪蹄的间隙里问孙红雷。
“三十多。”
“你还挺会点，科研楼的食堂是不是挺好的？”
孙红雷心里晃了两下，没吭声，咬着肉大幅度点头，模糊地嗯了几声。
“公司给技术部的拨款不少，虽然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来。”黄磊说话的时候，孙红雷就停下动作，拿餐巾纸擦去手指上的油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顿饭已经结束了，而正式的部分才刚开始，这一部分往往都躲藏在朦胧厚实的幕布后面，那些幕布是多样的，美妙的，迷幻的，但并不是以看清看透为最好，猜不中的时候不该撩，猜中了又要克制撩的欲望，那个分寸就是决定人位置高低的重要因素之一。
“能吃出来。”
黄磊略带惊讶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当初HR招你的时候肯定告诉过你这个企业的类型，我看过你的简历，你也是人力资源的老手，就算他们不说你也会问出来。”
孙红雷讪笑着点头。
“我们是传统科技型，但是转型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只是现在汽配行业整个一个你死我活，公司早期有点边缘化，新老交替相对迟缓，有些理念赶不上后来的一些新兴企业，转型并不容易。当然我提转型并不是想说人员配置不重要，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大方向。”黄磊缓了口气，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孙红雷发现他好像总能坐在阳光眷顾的位置，金色的缎带样的光晕洒在他脸上。
“我懂。”
“你跟吴向元他们走得挺近的，有了解过吗。”
“啊？”孙红雷配合地装作反应不及时，“您和他们都认识啊？”
“我连这层食堂的大厨都认识，哦说到这个。”黄磊看样子不打算再追究工作上的问题，毫不介意舍此言他，“你准备结婚了？”
“结啥？”孙红雷差点儿一头栽进鱼骨头堆里。
黄磊忍着笑递了餐巾纸过来：“问你是不是准备结婚。”
“没没，刚有女朋友。”孙红雷忙不迭用餐巾纸包住嘴，肉丝塞在牙缝里硌得牙龈酸痛。他的额头上冒出细汗，一半是让蒸汽熏得发热，一半是因为这样拷问式的闲聊。也许黄磊并没有这种意图，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落在孙红雷身上着实成了拷问。女友的脸在他面前乳白色的蒸汽团里印出来，睫毛都根根分明，最后那张脸开始变形，被冷气冲散冲淡，狰狞地嚎叫着离开了，这样恐怖的臆想让他清醒过来。
“女朋友也在北京？”
“是，一起过来了。”
“有工作吗？”
“暂时没有。”孙红雷终于从最早的焦虑中抽离出来重新调解心态，他开始想到毫无关联的事，仿佛另一个他在和黄磊对话，真实的他已经搓着手旁观。
即使大部分人在避免正面提及，但不可否认，黄磊无疑是他身边的一个潜伏的话题中心，同这样的人对话的时候，任何染上情感色彩的内容都让孙红雷提心吊胆，他接触过一些褒贬不明的议论和猜测，他在选择性拆分重组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只滤网，用来分离信息的利害。但是此时在黄磊的注视下，那十几年的工作经验都凝固成了刻板的案例，毫无价值，那只滤网也成了碎片。他暗自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答案，一次来追求更加真实和自然的状态，不知道是否能勉强蒙混过关。
“那是应该先扎下根再说，结婚是很需要考虑周全的事。”黄磊慢慢说道。
孙红雷再一次点头附和。
“女朋友也是哈尔滨人？”
“对，一样，老乡，相亲相中的。”孙红雷有些不自在地回答。
“下次试试带她来食堂吃吧，公司又不是禁止带家属来，可能会比天天叫外卖实惠一点儿。”黄磊站起身来整了整西装，把前面的扣子系好补充道：“我员工卡你要是需要的话，过来跟我说一声儿就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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