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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尔反尔

【雷磊】冰纹(第三章)

 *传送门:【第一章】【第二章】

 

 

---------------以下正文---------------

 

 

 

 

    进入十一月之后,离孙红雷一个月实习期满就越来越近。由于HR的人手紧缺,综合其工作经验,效率,成果多方评估,部门特别给他减去了六个星期,以便尽快入职。

    九号那天,他照例整好档案,将新收到的员工薪酬表和每人的绩效对照分析在网盘里备份上,又在移动硬盘里拷进一份塞进书包,打算将余下的修改工作带回租房做完。手旁的咖啡杯已经凉得透彻心扉,里面的棕褐色浑浊液体漂浮着植物油脂样的杂质颗粒,拿起来倾斜着晃了几下,底部也黏着一堆黑炭似的碎末,倒真的像是某种深山采摘的草药熬制的汤汁,连气味也相差无几。孙红雷咂着嘴盯了它一会儿,感到一阵胃部不适,强烈的呕吐欲望让他迫不及待地将残留的咖啡倒进洗手池,打着冷战使劲搓洗泛黄的乳白色的陶瓷,反复冲洗直到完全看不出液体平面留下的那圈暗色痕迹为止,身上的鸡皮疙瘩才下去一点。

    他叹了口气把杯子抛回桌面,当啷地旋转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的目光越过杯口,落在办公桌角落里的相框上,里面女友一个人在某个旅游景点笑得灿烂,紧贴着脸颊摆出“V”字手势。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前女友自己的照片,自他们相亲之后,还没有一同去什么地方旅游过,像现在这样互相依靠地出远门居然是头一遭。盯着那张照片,孙红雷心里有些不着天地,空空荡荡地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他歪过脑袋,从不同的角度看着那个女孩的笑。这可能是你的后半辈子,他想,你后半辈子都在这张桌面上,电脑,水杯,资料,照片,照片里的女人,这可能是你的女人。他没有习惯这种改变,也没有习惯这种思想,相比之下独自一人的生活更加绚丽,多了一个陌生人,如果她能够共享自己这种空虚还好,不然岂不是恶意消遣彼此。

    

    肩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差点把心脏吐出来。

    

    带着一脖子冷汗回过头,这个大办公间里的一票人都站在后面,人模狗样地冲他咧嘴笑。孙红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立刻从转椅里站了起来。坐久了屁股都疼,膝盖后面也酸得不行。

    一票人里打头的是平时坐他右手边儿的大学生王浩,刚毕业的孩子,没考上研究生,所以出来打工,还在实习期里。

    “红雷哥!恭喜你今儿转正啦!”王浩嬉皮笑脸地把手上勒着的一捆鲜花塞在他怀里,一眼看上去就是从发廊开业的花篮里挑出来绑好的,随后一屋子人都鼓起掌来,不时传出几声口哨。

    孙红雷都不知道自己人缘好到这个地步,手足无措地红着脸讪笑。拿着那束耷拉着脑袋的花儿一副要发表获奖感言的派头,于是他浮夸地清了清嗓子,大家全安静下来。

    “同志们。”他眯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开口,引来后方一阵嬉笑,“今天我算是终于游出了苦海,向着幸福的彼岸又迈了一大步子,我呢,肯定不会忘了这条光辉道路上的难兄难弟的啊,你像小王平时接济我的那些快过期的蛋糕啊,小李送我的那瓶儿难喝的要命的红酒啊,对,还是法国的是吧,什么波尔多的,我可都记着呢啊,啥都没忘。赶明儿我划艘船回来接你们,你们就在原地不要乱跑,不然全扑棱走了我可找不到你们。”

    他一连念叨了很多名字,都是平时或多或少帮过他的人,被点到名的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或者翻着白眼笑骂一句。这些话虽然全是调侃,但是孙红雷确实都记得一点不差,这些乐观善良的人总能让他感受到在群众中活着的快乐,反过来,这个品质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发现,却帮他在群众中扎下根基。被记住,被关注并被感谢到的幸运像一瞬间的电火花,在他们灰蒙蒙的心间造成短暂的轰动。

 

    他们互相簇拥着往最近的酒吧去,那束花窝在孙红雷书包里层的口袋,拿两个文件夹合起来压好。

    一伙人挤在玻璃旋转门的一扇里吵吵闹闹地蹭出办公楼,渐冷的风灌进领子,孙红雷裹了裹羽绒服,从滑溜溜的衣兜里摸出手机给女友打电话。那种最烂大街的免费彩铃从听筒里飘出来,响了五秒左右,有人接通,女孩略带一点方言味道的尖细嗓音传过来。

    孙红雷突然觉得身边的人声音过大,压了压手掌示意他身边的两个小年轻放低了聊荤段子的音量,但意识到这些嘈杂此时都被女友听到,而女友此时可能正在那个小出租屋里,面对这一碗煮熟的白面发呆,这个事实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把掌心合起来作成一个碗状,自欺欺人地罩在话筒上“喂”了一声。

    “咋?”女友简明扼要地回复。

    “我今儿要晚点儿回,转正跟同事出去庆祝庆祝。”这句话说出来,孙红雷心里的窘迫更多了些,他想实话虽然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却总会制造潜伏的不满,日积月累不知道就会在哪里捅出窟窿。女友一定在质疑为什么转正的派对不是他们两个一起过,而是和那些素昧平生的同事,不过女友什么都没说,只“哦”了几下。

    孙红雷结巴了一会儿,矫枉过正地殷勤道:“吃饭了吗?要不要我带点儿回去?”

    “不用,我和闺蜜在商场,你晚上回去我要是没回来就是在闺蜜家住着,甭担心。”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让孙红雷一怔,随即被一股强烈的,怅然若失的自由和轻松包裹。

  

    那天他没有喝多少,全程不怎么在状态,不过他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事工作者,即使做最简陋的伪装也不太容易暴露他的心不在焉,众人都尽了兴,这是最主要的。

    他觉得胃里很空,除了酒精他什么也没填,他心慌得厉害,腿也发软,但并不上脑,他在黑夜中异常清醒,以至于他怀疑那杯褐色的甜味酒里掺了不少咖啡因。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他突然想起吴向元在餐厅里评价黄磊的话。他在狩猎。这是什么意思,孙红雷的脑筋转到这句话上,然后停下来开始空转,他心跳得更剧烈,不得不大口呼吸来缓解胸腔的不适。

    他在狩猎。

    黄磊的眼睛在他眼前闪过,后来他发现这只是他幻想出的黄磊的眼睛,甚至不是记忆中的拼凑,他从未正大光明地长久地正视过那双眼睛,导致他现在所有的回忆都是臆测。

    女友确实还没回来,而现在处境完全调换过来了。孙红雷在面条上浇上汤,切了几片便利店的火腿肠,然后把火腿肠上的塑料皮整个撕下来,搁在垃圾桶上往下踹了几脚,手指上残留的盐分和浓郁的鲜味熏得他差点cèi了那只瓷碗。

    总不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到,今天几个人聊到市场部开会的事,近几天离年终的管理评审越来越近,各部门的小型会议一个接一个,HR开得不勤,比不上技术和市场那些更实际化的业绩指标。今天同事聊天的时候他留心听了几句,销售部过两天也有预会议要开,自然是部门总监主讲。这给他植入了无数个念头,最后他打定主意去旁听,虽然基本上不存在跨部门旁听的先例,但是再不济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孙红雷出示名牌的时候,看到签到者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这让他微笑起来,低眉顺目地暗示自己没有险恶的企图,但骨子里是生出了些恶作剧成功般的骄傲感。

    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坐到最后一排。他到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他故意来早一点,避免和一大堆不认识的人撞上还要一一招呼。

    会议室大半还是空的,黄磊已经在上面准备幻灯片。孙红雷不时从用来打掩护的空白记事本上抬起头来打量他,平时见惯了他穿西装,今天不过换了身黑色,显得严肃得多。黄磊所有的精力都在显示屏上,孙红雷觉得他可能都不清楚目前来了几个人。他的眼睛让显示屏映得发亮,针尖细的蓝盈盈的光悬在正中间。

 

    兴许是终于对修改满意,黄磊毫无预兆地抬眼的时候,孙红雷来不及收回目光,延迟的逃避则会让他更加尴尬,索性就放宽心对视。他感觉到周身的时间流逝,一分一秒离析成颗粒样的珠子,逐渐放缓,他黏合在那一束目光的笼罩中,享受那些他不能理解的燧火,含有半分不同于睿智的张扬,他猜想黄磊是意识到了问题,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会议室里,这个陌生人甚至对于这个公司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人,在他以往开过的无数个会议里,即使不断有人加入和退出,孙红雷都确信他是能够记住每一个本部门的员工的外貌,但现在出现了一个变数,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变数,孙红雷本人就是这个变数,这更增加了他的骄傲感。

    只不过没等秒针转过四分之一个表盘,黄磊就低下头去,仿佛什么都没经历过,孙红雷的出现又变成了一个过去的化石。

    这样的交错完毕后,孙红雷得着空长吁了口气,可能是受了吴向元的影响,亦或是他一直在受那个评价语的影响,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干枯草原上的猎物,无遮无掩,暴露在狩猎者的捕杀范围内,只不过不远以后他就会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对一个谨慎的食物链高层而言,他现在还是酵母菌一样的存在。

 

    人陆续走进来,低声的交谈充斥了每一个角落。黄磊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远离了那台总控的电脑桌,在投影旁边站定,只不过注意力还停留在桌面上,他握着切换幻灯片用的红外线遥控器,偶尔向签完到的下属点点头,露出介于真假之间的浅笑,如果抛开现在这个环境,而是在某个小公园里,那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温暖人心的,在这里却多了股变异的冷漠。

    孙红雷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必要关注销售部到底做了什么,他只需要关注黄磊。找到这个借口以后,他的一切行为就都心安理得了。

  

    事实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朝夕共处的同事堆里冒出了一个新人,孙红雷不免有些得意。

    他能够全神贯注地盯着黄磊在投影前的迈的每一步,每一个指示性的动作和提问,他的赞成和不满,甚至于差强人意的细微变化都被孙红雷紧张地捕捉下来。他说的一口圆润而标准的普通话,以及零星几个恰到好处的包袱。他在讲出来的时候自己是不笑的,好像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销售部的人倒是都司空见惯,笑起来也没什么拘束。孙红雷对这一切感到惊异,并不是说他对这样的人感到惊异,只是这样的一种形象,和黄磊重合之后,让他感到了惊异,这和他臆测中有重叠的地方,也有更多相悖之处,这些的混合体让他着迷。

    在他仍沉浸在兴奋当中的时候,会议室的玻璃门突然被一股破坏力极强的旋风卷开,随之一声巨响拍在墙上。黄磊被这个变故吓了一跳,皱着眉让到一边,莫名其妙地向楼道里望。

    整个会议室都静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外,孙红雷在最后伸长了脖子,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这么以来身边的人都注意到了他。

    “怎么了?”他用气音小声询问一个最近的员工,“出什么事儿了?”

    那人没做声,挑着眉白了他一眼,像是对待一个问一加一等于几的高中生,这让孙红雷更加云里雾里。

 

    “黄总监,您出来一下。”门外的人开口,声音隔夜一样沙哑,孙红雷能够想象到一个眼球赤红,衣冠不整的人咬牙切齿地站着的样子,不能亲眼看到印证自己的猜测是有些遗憾。

    黄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眉宇间沾上一种轻飘飘的不屑,大概在为对方强行介入了这场会议而愤怒。

    他摇了摇头,手扶着门框说道:“我在开会。”

    这是一个相当拒人千里的答案,如果是紧急要事,不论手上在做什么也应该立即停下,何况一场重要性不高的预会议,所以这样的拒绝已经很明显。黄磊很显然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孙红雷偷偷环顾了四周,整个会议室的人几乎一半以上都知道门外那个失魂落魄的人要说什么。孙红雷身上开始冒出汗珠,他兴奋地注视着这个复活节彩蛋,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堪比领到了年终奖。

    “黄总监…”那人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跌进会议室半步,而后惊愕地看到屋子里的阵势,又踉跄地退回去,孙红雷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长时间熬夜后的,纹路纵横的老去的脸,可那人的身量总体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他的神情凶恶而恍惚,与整个氛围格格不入,他确实是衣冠不整,如果没有错眼,他的浅蓝色衬衫上还有咖啡泼上去的痕迹。他像一头被陷阱困住的兽类,已经到强弩之末,腿上夹着巨大的捕兽夹,鲜血都涂抹在表面上,狼狈万分。

    黄磊平静得像个死人,看不到厌恶和恐惧,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站在土坑的边缘上俯视着里面挣扎的黑影。

    “黄磊…我必须现在跟你谈。”那人断断续续地嗫嚅,词语都沾着腥气,“出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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